砂壶，吾之深爱者也，工闲之际，骑摩游觅，饶村穿巷，不时寻得一二把好壶，商得七八折低价，心为之动，情为之悦，抓壶入袖，喜甚，骑摩绝尘去。归来，速取之，置于案前，谛视之，细摩之，不觉神情清爽，怡然自得，遂日作而不忘，夜寝而不舍，玩物而竞相忘于江湖矣。

　　砂壶一土之器，与瓦缶无异，然宫中艳说，海外竞求，揆其大端，以其品德高厚也。砂土夹于泥间，沉于土中，独处慎行，守正不挠，含英咀华，怀文抱质，卞氏之玉不能比其润，隋候之珠不能同其光，虽为小道，足可喻大。予鉴而赏之，品而论之，谓砂壶有五德，一曰虚，二曰厚，三曰坚，四曰直，五曰通。虚，故能容物；厚，故能仁人；坚，故能为功；直，故能全节；通，故能因变，此非君子之风欤？

　　而其最可比异而称珍者，乃其呈色之瑰琦也。当其初也，穴而为泥，垒而为石，其色也，朴雅坚栗，不事妍媚；及其烧而为器，炻而成皿，其色也，忽葡萄而绀紫，倏橘柚而苍黄，摇嫩绿于新桐，滴浓翠于白玉，云蒸霞蔚，发五色之玄黄，山色水光，采七宝之陆离，哀梨可啖，髹汁生光，斯色之美，诚可摇荡性情、驰骋怀抱也。

　　砂壶自供春立宗，五百余年矣，大工巨匠，因时融会，呕心创制，皆极貌以写物，竞穷力而追新，款式之奇，左太冲不概其形，器制之异，司马氏难综其类，如鼓如砖，如瓜如果，如斗如升，方非一式，圆不一相，洋洋者大观矣。予观其姿势：楚腰轻摆，徘徊于池下，玉树临风，稳步于沙堤；品其容貌：蛾眉颦笑，将言而未语，莲寸乍移，欲行而待止；赏其神形：鱼龙靡慢，妖冶而妍媚，晨露在叶，新丽而素洁。故农夫重大彬之巨，能解当午锄禾之渴，士人钟孟臣之巧，可兴雪夜读书之情，遂大行于天下矣。

　　砂土乃阳羡独具之物，其用也广矣，为缸储水，则用不为竭，为罐盛茶，则味不失真，为坛贮酒，则香不涣散，为盆养草，则气不雍塞。若为壶冲茗，其用也，岂止冬可暖手、夏可解暑耳！盖有宜茶兴怀之妙也。时人所以拙瓷缶而尚砂壶，不唯茶滓尽除，汤气不熟，旬月不馊，味无耽搁，盖亦比物兴怀之物也。夫夫子之雅集也，或松风竹炉，提壶相呼，于红尘中得其野趣；或山寒水冷，华堂品茗，于劳形时放逸情怀；或游目四顾，把壶独啜，于凝神处通览古今。故日：人间珠玉安足贵，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，是之谓也。

　　时人识壶，以工为贵，以精为尚，吾谓砂壶，以神为要，以韵为重。予以为，识砂壶，必循乎器，入乎道，达乎艺，庶几可比高下、辩优劣也。道也者，登高望远之关节也，艺也者，光大道德之文彰也。道也者，我族繁矣。春秋百家立言，两汉儒术独尊，魏晋玄学风行，南朝释论始盛，李唐黄老主导，宋明理学救弊，千年绎演，万载通融，遂聚沙成塔，集腋成裘，巍巍壮观矣。然分支去脉，综括其类，儒佛道也。儒道何也？仁、礼也！道学何也？自然也！释论何也？空明也。

　　道必映之于艺。艺之要，在神，在气，在韵。何谓神，阴阳不测也。何谓气，生态也。何谓韵，节奏也。在神，必光辉，在气，必充满，在韵，必和谐。儒之道，重于善，主于礼，其形神气韵，必居中守正，温柔敦厚，上合人伦，下具法度。道之艺，越名教，任性情，其形神气韵，必调想于天地之先，六合之外，弘通开阔，汪洋恣肆。释之艺，以空纳万境，以静了群动，以周济大道，以明去偏私，其形神气韵，必虚静空灵，含蕴深邃，肇自然之性，成造化之功。故欲识砂壶，必识其气象，备此气象者，几可算美之美者也，是之谓法器是也。

　　予观前贤砂壶，窃以为儒气恒盛，道韵不足，释境罕见。明季自供春斫木为壶，启蒙天下，虽师法自然，然以儒法为尚。后学因时变化，匠心独运，百年间，虽有时大彬间世突出，独标大雅，然终附供春冀尾，未能越儒家藩蓠也。有清之朝，陶林江海交流，砂苑百花齐放，陈鸣远鬼极神工，独标一格，错综雕塑，始有道家风骨矣。邵大享超迈绝伦，挟正刚之气，开枝发脉，横行砂坛，五百年壶工第一鸿儒也。陈曼生以一胄县吏，秉八斗之才，案牍之瑕，稍为弄耍，即开新境，砂壶十八，神气高古，百世流芳，谓其气象，在儒道之间，后学赖其恩泽、承其荫蔽者众矣。民国一代，凡数十年，世乱民穷，窑业凋敝，然妙手辈出，气度神韵，仍可称道。今世以来，物阜人丰，陶业火旺，匠有十万之巨，量可万亿而言，价欲百金而论，蔚为大观，砂壶之艺，三教同光，四水并流，名工圣手，擅奇呈巧，肆情绎演，然盛则盛矣，精则精矣，风骨失矣，气力逊矣，所可称赏者，典雅而已矣。纵而览之，概而言之，予独钟蒋蓉，其壶也，以道观之，有空明之相，备富贵之态，此非释象乎？绚烂之极！平淡之极！

　　注释

　　1、“宫中艳说，海外竞求”是“宫中艳说大彬壶，海外竞求鸣远碟”的缩略写法，这里是指紫砂壶生产的繁盛。

　　2、守正不挠：为人处事坚守正道，不屈服枉从。

　　3、“忽葡萄而绀紫，倏橘柚而苍黄”出自清吴梅鼎《阳羡茗壶赋》，这里指紫砂壶窑色之美。

　　4、“农夫重大彬之巨，士人钟孟臣之巧”指紫砂壶形式多样，选择广泛，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和用处广泛遴选。大彬，指时大彬，明万历至清顺治年间人，明四家时朋之子，制壶名家，早期善作大壶，开创了泥片镶接制作紫砂壶的先河。孟臣指惠孟臣，明崇祯至清康熙年间人，制壶名家，所制砂壶玲珑精巧，传世广泛。

　　5、左太冲指左思，司马氏指司马相如

　　6、供春，又名龚春，明朝正德年间人，制作紫砂壶开山鼻祖。

　　7、斫木为壶，相传供春“斫木为模，削竹为刀”制作紫砂壶，由此奠定了紫砂壶专业化和艺术化的基础。斫木为壶指用树木斫成范模后依此制作紫砂壶。

　　8、陈鸣远，清祖康熙、雍正年间人，清代著名紫砂艺人，特别善于制作各种仿生砂器。

　　9、邵大享，清嘉庆、道光年间人，所制作品大气磅礴，则正雄健，当代艺美术大师顾景洲极为推崇。

　　10、三教同光、四水并流，三教指儒释道，四水指江河湖海，这里指紫砂壶制作者称崇和遵循的艺术思想各不相同，各有特点，各放异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