庚午春，宜兴开龙背山，建森林之园，消息所及，人皆欢迎。乃铲荆棘，除杂草，建馆宇，构华塔，条达其路，整饬其圃，历廿五年，规模初具，林木始老，遂为阳羡人极目游娱之地、糜集练体之所矣！
丙申夏月，王君延卫邀予同游龙山之园。王君者，余之同僚也，形容简淡，性情敦厚，学于泰山之麓。余怪之，曰：“汝从山东来，岱宗胜貌，朝望而暮睹，龙山，江南一丘陵也，何胜之有也？”王君曰：“非也，我大中华，泱泱九洲，处天之南，于地之北，人物风貌，各有其殊，北人喜江南之秀，南人好塞北之雄，吾从北边来，游龙山，遥以寄志，驰以骋怀，不亦宜乎。况龙山者，亦文武风流之地，昔者周孝侯南山射虎，陆希声石亭探梅，岳武穆筑堤抗金，吴石渠粲花著书，非胜而何？”余然之。
于是从东口入，登门楼，临轩远眺，初日高照，云霞始开，山色水光，尽移于前。王君喜，作歌诵之，歌曰：“群山逶迤兮，长龙伏波；林木苍翠兮，膏滋欲滴；清泉飞遄兮，甘之如饴；华塔擎天兮，齐鲁可小；欲放怀抱兮，饱食而遨游！”
由东楼西行，山势甚为起伏，夹道冈峦，红花漫野，绿树成嶂，虫鸟啁啾其间，雉兔倏忽其上。道中皆练体之人，三五一团，或行或走，群情欢悦。王君欣曰：“真碧云之天、芳菲之地也！视之无端，察之无涯，睹而眩，听而茫，诚耳目之大奢侈也！”
少顷，山回路转，辖然开阔，东西两山之间，一原芳草，横铺南北，仰观，天朗气清，纤云舒卷，俯察，樟树如盖，枫叶似火，风光甚为锦绣，感觉一片新丽。北有一湖，甚大，名曰镜池，池边梧桐缦妙，水草丰美，清风徐来，鱼跃鸟飞，中有一岛，如盘中青螺，踽行于水。王君兴高，低首寻虾，盘桓看鱼，其意甚惬。忽谓予曰：“山青青，水渌渌，斯景之美，摇荡性情，吾欲援琴，歌而记之。”余曰：“无雅琴，有雅情，可咏之。”于是乎登岛，临水而咏，咏曰：“吾志固兮心畅达，欲康娱兮而自忘；草原旷兮林峻茂，聘余马兮适吾情；何无芳兮心寂寞，携美人兮楫桂桨；朝饮露兮夕餐蕊，忽登仙兮游逍遥。”乃离去。
镜池南折，两山交合，有曲径，乃前探，见一梅园，径入。园内果林茂密，梅子初结，清香阵阵，林间农夫司食，鸡鸭咕嚷，张翅斗逐，摇首抢食，甚为热闹。从梅园出。入林荫道，久，道乃北回，忽一花圃横于道侧。放眼处，桃木窈窕，烟柳婀娜，樱花如云，梨葩似锦，情人树下喁语，仕女花前采香，风光旖旎，景色缤繁。累，于是席地休憩。
仰观俯察间，予谓王君：“与岱宗何如也？”王曰：“泰岱者，帝皇之山也，百世而降，祭天而封，祭地而禅，映带之间，皆有圣迹。龙背山，万民之山也，虽无王侯将相之遗，亦无古贤今人之题，然得天地之精、日月之华，诚人居之地也！吾欲结庐林下，农时躬耕南亩，采菊东篱，暇时窗前读书，花间对酌，同山泉交欢，与天地同化，此三生之幸，人天之福也。”
余默然，愀然谓之曰：“今游龙山，汝已三言其志矣！言虽善，然梦呓也，难行于世也。”
王君曰“愿闻其祥！”曰：“以其大者而言，人性有别，善恶难一，吾族自三代开蒙，男女耕织，人相乐而物相安，然欧人以工业之利，炮舰之坚，毁吾国，灭吾族，田园为悲地，林泉为血河，吾族之人，欢情烟消，逸兴俱飞。以其中者而言，人之于世，生而欲食，立而欲德，名而欲功，身实难安，心亦难定，譬犹夫练体之人，虽晨跑夕走，颜色欢娇，然匆匆似商旅在途，茫茫如谪官离朝，何也？为有经营之苦、鹬蚌之争也，其意不能在乎山水间也！以其小者而言，若人而皆好青山之秀，则青山俱毁，皆好绿水之美，则绿水俱失，此千古不易之道、妇孺皆识之理也！”
王曰：“此亦人之贪而所之致也。吾观今之人，熙熙攘攘，皆为利来，攘攘熙熙，皆为利去，肆其犬马之志，穷其横流之欲，竭泽而渔，焚林而猎，取而不足，用而不厌，故青山无陵，江水为竭，冬雷陈陈，夏雪飘零，江海之间，山原之内，有雾霾之毒，化工之害，无炊烟之凫，清流之甘。故人不可贪，贪天遭天遣，贪地遭地罚，此亦不易之理也。若夫依吾而行，存天理、衡人欲，与水木而和，与山花同谐，虽早薯而暮粥，亦有鸡鸭之香、鱼虾之鲜矣！”
曰：“夫人之于世，必欲立百世之业，建千秋之功，以惠万民之利，此非天地之意，百姓之望乎！”
王曰“汝观夫秦皇汉武欤？一世之雄也。其行也，鹰击而治，穷兵而武，苍生受苦，林园遭毁，而今瞠目四顾，皆为齑粉，山亦苍苍，水亦茫茫，名人馆里，功臣楼中，何处而寻邪？
旁有智者，闻之而摇首，曰：“亦各言其是而已矣，论其一不论其二，言其黑不言其白。夫工业之利，百世之所求者也；林泉之好，万众之所欲者也。欧人复兴文艺，昌明科学，天地为之焕然，人我为之一新，推而至今，其势仍不可遏止也。吾族顺天之意，应人之望，改革开放，致以繁荣。夫人与万物，皆天地之子，日月之裔，本应和谐共处，相悦相欢。吾族循此真理，融山水为一体，师自然而共处，民康寿，国泰安。而至今日，工业之利皆为私欲所纵，林泉之美亦为商业所作，不亦悖乎。吾揣而度之，唯兼而有之，合而共之，以工业之利，致田园之美，使山至青而秀，水至纯而甘，天至清而净，地至荣而阜，方可得田园之乐、林泉之欢，此乃善之善者，美之美者也！”
众皆曰：“然！”乃起而北行，历茶园，经华塔，龙园尽游。
